编者按:这篇文章全文发表在2015年8月5日陕西日报第10版,受到了读者朋友们的关注。2016年4月29日,著名作家、矛盾文学奖获得者陈忠实先生不幸因病去世,享年73岁。为了体现对陈忠实先生的敬仰与思念,经本文作者吴长龄同志同意,本网推荐给本校师生员工,供大家参阅。
(一)引言
关于优秀的文学作品和作者之间关系,钱钟书先生有个著名的解读:“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好吃,你吃就行了,何必要问是哪只母鸡下的?”
此话道出了钱先生的大气、谦逊、睿智和幽默还有狡黠,点赞者不少。
可在现实生活中往往并非如此,你看前不久《平凡的世界》电视剧热播大江南北,与之相伴而生的有这样一个现象:从官方到民间,从文学界到理论界,从老一辈到在校大学生中学生,神州大地再次掀起了空前的“路遥热”。人们街谈巷议“路遥的创作”“路遥的身世”“路遥的妻子儿女”“路遥的传奇”“路遥的奋斗足迹”……
这篇短文,我想简谈陕西文学界另一杆大旗陈忠实先生的相关趣事。
可能不太“礼貌”地讲,我就是先品尝了《白鹿原》这个好吃的“鸡蛋”之后开始关注陈忠实先生的;
读完《白鹿原》,又从不同地方购买借阅了陈先生的其他作品回家翻阅;
读完《白鹿原》,还专门去灞河边寻访白鹿书院,也想吮吸一些白鹿的“仙气”;
读完《白鹿原》,开始在不同场合自觉不自觉地打听了解陈先生是如何从一个业余农民作家一步一步扎扎实实有板有眼地雄踞当代中国文学界前沿;
读完《白鹿原》,更有兴趣关注陈先生的为人、交友、爱好、兴趣,包括坊间的传闻。
回忆往事,我还真的和陈先生也有过那么一点点、浅层地仅在一些会议上和文体活动中互相握个手、点个头、打个招呼的交往。
比较有点意思并且是一次未见其面只闻其声的“打交道”——
2014年3月11日晚上8时许,下班回家,手机显示了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边的人一口标准的“关中腔”:“你是吴同志吗?我是陈忠实。”
“啊?!陈老师,您好!”那一刻我真有点受宠若惊,喜出望外。
陈先生说:“我还不知道你对《白鹿原》那么感兴趣啊?”
我说:“那当然,您写得太有生活了,陈老师,我想送您一双运动鞋,您抽时间多锻炼身体,多保重。”
先生立刻回答说:“不要,不要,啥都有哩。倒是最近出了一种线装、竖排版的《白鹿原》,我想赠你一套,寄到哪里好呢?”
我说:“太好了,太感谢了,陈老师您一天那么忙,千万别费神邮寄了,放在省作协蒋惠莉书记处就行了。”
陈先生说:“那好!”
“谢谢陈老师!”通话结束。
我从喜欢上《白鹿原》到关注作者本人,越来越有点“追星族”的样子。李娜的球迷叫“娜离子”,于丹的粉丝称“于粉”,以此类推,我就是一个十足的陈忠实先生的崇拜者——“钢丝”,不妨简称为“陈钢”了。
随着岁月的推移,我不但喜欢陈先生的为文,还敬佩他的为人,更佩服并感兴趣他那属于“自己的句子”、富于关中风味的民谣、在我看来更具有典型的“这一个”的陈氏名言,这些话从陈先生笔下口中说出,让读者感到直白简单、一看就懂,秦风秦韵,回味无穷,易记于心且撞击心灵深处,我把它冒昧概括为“陈忠实大白话”。
羊年孟夏某日,《当代陕西》总编张女士来电,约我笔谈“全民阅读,书香社会”话题,我说:“凭我资历写此题恐怕有点心虚,最近业余时间我比较关注陈先生的散文随笔,语言有特色,思想很深邃。”
张总编说:“好啦,你就写你读陈忠实先生作品的切身感悟,6月中旬交稿。”
干练简约的女总编一声令下,只好赶鸭子上架。
一篇读书笔记,我也不去具体考证具体的年月日和出处具体场景,而是平时阅读,印象深的顺手一记,夹叙夹议,该叙处简叙,该议处浅议,该长处絮叨一下,该短处一笔带过,敬请读者朋友见谅。
(二)陈忠实“10句大白话”写真
1.【谈人生】——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大同小异,而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却大相径庭。我唯一乞求上帝的是,哪怕给我任何途径都可以接受,只要给我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就好了……”
这是陈忠实先生60岁生日时,一群朋友张罗聚会,他即席发表的真诚感言。话题虽然有点沉重或者说并不轻松,但意蕴深刻、令人深思。我们不妨看看:在我们身边,在我们眼前,同一年出生,同一村或同一厂出生,小学同班同学,中学同班同学,大学同班同学,学校毕业后分到同一科研院所的同一个课题组、党政机关的同一个科处、高校同一个教研室,到了40多岁,50多岁,包括花甲古稀……为何各自处境却大相径庭,深层原因到底何在?陈先生是不是在昭示后辈:路在脚下,自己的道路自己走。生命重在过程,重在质量,要走好每一天每一步,能在有限的生命里给社会些有价值的东西,这样的生命就是光彩有力的。
我们注意到:当时已年至60岁的陈忠实,早已功成名就,然而还要追求两个字——“清醒”。
2.【谈家风】——
“我的家风家规,如果说起来,我的直接继承就是我父亲——不说狂话,不说大话,更不说谎话,只说实话、真话。”“关中有句土话,说一个娃,无论是长大了成龙成凤,还是扛镢头吆牛耕种,要看各人造化,但无论如何不能‘学瞎’(指学坏,笔者注)”。
2014年新春佳节,神州大地万家灯火、万家团圆。中央电视台在黄金档时间推出了“家风是什么”的系列采访,陈先生也是受访嘉宾之一。上述那个精彩的回答可能给大家都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说起家风乡规乡约,他在另外一篇随笔中写道:“我父亲给我说,不要先说后做,要先做事后说话;想做的事做成了,还可以不说话。他未作解释,我后来约略能够理解了要做的事(尤其是大事)而做不成功,就会造成吹牛(当地人说谝大嘴)的负面印象;一个人特别是年轻人,如果总是发生说大话而又总是做不到的事,谁也就不在乎你说的话了,可信度就在乡民中丧失了。如果更有某个说着好话而做着鬼事的人,乡民对其归结有一句俗话,嘴上念佛哩,心里咥活哩。咥活是当地方言,多指干坏事,是对某人心口不一的形象化写照。”
3.【谈读书】——
“截至今天,我还没遇到也没有听过不读书的作家。阅读开阔视野,阅读启迪智慧,阅读也丰富艺术天地,阅读更深化思维……”
这是陈忠实先生回答一个记者提问时的观点,这里再用陈先生的原话简述他阅读《创业史》的独特一景:“1973年末至1974年初,我上南泥湾五七干校去锻炼,规定必须要带《毛选》,另外我偷偷带了一部《创业史》,外面套了一个《毛选》的塑料封皮。在南泥湾的窑洞里,晚上十点统一断电熄灯,我自制了一个油灯,同窑的人睡了,我在油灯下读《创业史》……我记得十余年间先后读丢过九本《创业史》。打开到任何一页或者任何一章,我就能读进去,而且就能把一切烦恼排除开,进入蛤蟆滩那个熟悉的天地,这种感觉是我一生的阅读史绝无仅有的现象。”
4.【谈写作状态】——
“文学创作是一个个体劳动,我的创作情境是,找一个相对清静的地方,比如我原下的祖屋,铆着一股劲写,事前很少和外界或媒体讲,这就像蒸馍:馍蒸到一半,最害怕啥?最害怕揭锅盖。因为锅盖一揭,气就放了,馍就夹生了。”
边看边思陈先生这段“创作自画像”,我自然想到渭北我的老家,我们村上,小时候我亲眼看到的过日子很“狠”的那位大嫂大姐,到了收麦子拾棉花季节,哪有几点下地几点回家?哪有按时按点吃饭?哪管风吹日晒?今天到地里,水也不喝,馍也不吃,甚至头也不抬,一鼓作气非要把麦子收割完,方可回家-要过上好日子,要真收得好收成,就是得和自己过不去,一心一意心无旁骛一鼓作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去耕耘,凭的就是一股“倔”劲、一股韧劲。同样,唯有咬定青山不放松、一鼓作气搞创作,才能收获精品之作。
5.【谈路遥】——
“路遥英年早逝,一颗璀璨的星从中国的天宇间陨落了!一颗智慧的头颅终止了异常活跃异常深刻也异常痛苦的思维。”
这是1992年11月21日,陈先生在陕西文艺界悼念路遥先生追悼会上的悼文,别具一格,堪称经典。陈先生写道:“就生命的经历而言,路遥是短暂的;就生命的质量而言,路遥是辉煌的。能在如此短暂的生命历程中创造如此辉煌如此有声有色的生命高质量,路遥是无愧于他的整个人生的,无愧于哺育他的土地和人民的。”
这本是一篇悼文,但在我的心中,已经成为一篇爱不释手的美文,最近三五年,我具体读了十几遍记不清楚,每每读到此文,我的思绪一下飞到了远方,我想到了冰心悼郭沫若的经典话语:“1978年6月16日16时50分,一颗中国当代科学文化的巨星,拖着万丈光芒从我们头上飞逝了,陨落了!他并没有陨落,他永远不会陨落。”
我甚至还想到了一百三十多年前,在遥远的欧洲大陆,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3月14日下午两点三刻,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停止思想了……这个人的逝世,对于欧美战斗的无产阶级,对于历史科学,都是不可估量的损失。”
联想这三段名人的悼文,悼文作者毫无保留地写出了发自内心的亮光,对逝者情真意切,悲恸至极,用陈先生的话就是有着“最难以承受的是物伤其类的本能的悲哀。”
6.【谈拜师学艺】——
“大树底下好乘凉,大树底下不长苗。一个业已长大的孩子,还抓着大人的手走路是不可思议的。”
陈先生最崇拜的当代作家有柳青、赵树理、王汶石。他早期的深入生活、故事选材、语言叙述都与几位先辈有相似之处。当时有人还送给他“小柳青”的称号。到了上世纪80年代初到中期,他开始探寻新的途径,学师尊师但不迷师:“我觉得,必须形成自己的风格个性,除了思想观念,在艺术上也要有一个剥离的过程-剥除旧的观念,不仅思想上而且艺术上,要从大树的阴影下寻找自己的天空、阳光。我是从自然界受到这种启示,开始寻找自己,形成自己的创作风格。”
7.【谈同行竞争】——
“树木成片成林便会竞长,一群幼树相互拥挤,竞争竞长,互不伤害,前途在广阔的天空。简言之,‘互相拥挤,志在天空。’”
陈先生这段话背后传颂着陕西文坛35年前一段美丽真实的动人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贾平凹和陈忠实及其同时期正在成长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群。在我看来,这个故事可能会长远流传、泽被后人,这段故事的正能量将会超出文学界。
真有这么大的能量吗?我看还是用陈先生的一段自述吧:“1980年初,西安市群众艺术馆很关注本市几位写作的青年作家,有意把这几个人组合到一起,互相切磋,交流心得,互相促进,再得提高,贾平凹提出以‘群木’作为文学社的名字,意旨为一群幼树在同一片林地里,互相拥挤,竞争竞长,志在天空。我当即表态赞成。中国当代文学的天空多大呀,陕西和西安当代文学的天空也够广阔的了,能容得下所有有才气有志向的青年作家,要把眼光放开到天空去。天空是既能容纳杨树柳树吸收阳光造成自己的风景,也能容纳槐树椿树吸收阳光造成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致。”
8.【谈《白鹿原》创作的最初心气】——
“我想给我死的时候有一本垫棺作枕的书。”
这句当初的“脱口秀”以现代化的媒体传播,知者越来越多,可能在“知”的同时大家还都比较“服”,它的出处是在《白鹿原》创作准备时,借着酒力促使,陈先生给一个年轻的编辑记者朋友脱口而出的话。不料,现在成为人们认识陈先生,认知陈先生,认同陈先生,敬佩陈先生包括喜欢陈先生的一把“钥匙”。
陈先生后来在不同场合对这句话作了大意相同的解读。陈先生说:“这是我当时最真实的心态。这心态在基本确定要写这个长篇并着手准备事项的时候。”“算着我的粗略的写作计划,写成正式稿时可能就接近或超过50岁了,记不清哪一天算计到这个令人顿生畏惧的生命数字时,我平生第一次意识到生命短促的心理危机,几乎一生缠绕于心的文学写作,还没有写出真正让自己满意的作品,眼看着就要进入乡村习惯上老汉的标志年龄……纯粹是由生命年轮即将辗过50大关时几近悲壮的轮声催发出来的。”
“单凭已出版的那几本中、短篇小说集来用做垫棺的枕头,我会留下巨大的遗憾和愧疚!”“唯有一部被社会认可的大作,才可能让我这双从十四五岁就凝眸文学的眼睛闭得踏实。”
9.【谈写不写自传】——
“作家生命的意义就是创作,作品就是作家的传记……关于《白鹿原》这本书,我心里觉得十分踏实的一点,就是整个出版过程没有炒作。”
有不少出版社、记者朋友约陈先生写自传,但陈先生说:“我认为没有必要写。作家的意义就是写作,在作品之外,作家就不需要多说话了。”
《白鹿原》出版前先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长篇小说连播”中播出,很多听众询问这个小说什么时候出版。热心的记者朋友想在《陕西日报》上发一个书讯,告诉读者小说什么时候出版。陈先生对这个书讯提出三点原则:第一,不要溢美之词;第二,不提内容简介;第三,不强调耗时6年。他在书房里磨蹭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写了百十来字的一个书讯,说明这个小说什么时候在《当代》连载,什么时候出书,通篇没有一句评论。在《陕西日报》上发表的百字消息,是《白鹿原》发表和出版前唯一一篇宣传文字。
10.【谈个人生活情趣和幸福感】——
“我觉得我活得很自在。很自在,很坦然,既不趋势,也不太做作吧。基本按照我个人的兴趣情趣选择我的生活方式。……比如说这个喝着酒,听着秦腔,这在我看来就很浪漫了。跟一帮朋友在一块,说文学,也说足球,也很舒服啊。”
央视《艺术人生》主持人朱军,向陈先生提问:“您觉得您生活当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您是个浪漫的人吗?”陈先生作了上述回答。了解陈先生的身世经历,他知恩报恩,不过分苛求硬争,争这争那,淡泊名利,不赶时髦,大隐于市,大象无形。提起文学事业,他永远充满着精气神:为文学而生,为文学而干,为文学而苦,为文学而背干馍,为文学而寂寞,为文学而当圣徒,他在不同的场合都表述过年轻时的梦想志向-“高考名落孙山之后,便想得更实际也更具体,能当上一个国有工厂的工人,就算进入天堂了;当了民办教师,便梦想着转正为吃商品粮领月薪的公办教师;后来被吸纳为公社干部,已经超出我的梦想了。就生活梦想而言,我早已不做了,约略想来,当是1982年被陕西作家协会吸纳为专业作家那一时起,我的直接感受是进入人生的理想位置了,不敢做的梦居然成真了。”这就是陈忠实:有一说一,朴实无华,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的。
(三)几点感悟随想
大白话往往是大实话,大白话中往往蕴含着大道理。语言越直白,道理越明了,读者越易记易接受。邓小平推进解放思想改革开放,习近平推进从严治党依法治国,全国人民衷心拥护。其中“摸着石头过河”、“老虎苍蝇一起打”更为民众熟知传颂并点赞。
话题转回来,文学即人学。读罢陈忠实先生这一组富有秦风秦韵的名言,就觉得好像出差学习数月回到西安即去“同盛祥”吃碗羊肉泡——“爽”,自觉不自觉心灵受到温润,也粗浅悟出了一些“道道”。
1.有人说“本地不兴本地货”,这话有点绝对,至少不全面。在文学艺术界,陕西人就特别喜欢陈忠实、贾平凹、路遥,并以此为荣。不但喜欢他们的为文,还喜欢他们的为人。陈先生的言谈举止处世为人对所谓的“文人无行”,是一个根本性颠覆。告诉大伙,越是知名度高的文人,越需要有“行”,越是有“行”,越能传递亚新官网的正能量。
2.《红楼梦》有言:“圣贤立言,豪杰立业。”前面4个字用在陈先生身上,一点都不为过,他的成功对今天我们做人做事包括为官的为文的都是一面镜子。
3.鲁迅先生在《一件小事》中对具有高尚品德的车夫这样描述:“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霎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过去不太理解“须仰视才见”的含义,后来,我读了《白鹿原》,再读陈先生其他作品,再看陈先生为人处世,豁然开朗,陈先生当农民,当民办教师,当乡镇干部,当专业作家,当作协领导。每一步都迈得掷地有声,令人尊敬,原来这就是“须仰视才见”。这可能又应验了古人那句忠告:“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他是不是也告诉年轻的朋友:少一点急于出名,多一点埋头耕耘,功到自然成。
4.“文人相轻”,自古有之。生怕别人比自己强者有之,故意贬低别人抬高自己者有之,但陈先生却不是。路遥获得茅盾文学奖,他真心实意祝贺,一点没有“相轻”,反而激发自己努力完成《白鹿原》。文坛新人后辈取得成绩,出了新书,他尽自己所能予以帮助,光为年轻作家写序作跋就有百篇之多。
陈先生真是文如其人,人如其名。